虚幻之地（43）
机舱内的轰鸣声让周围窸窸窣窣地杂音显得不那么明显，就好像隔绝了所有，耳朵因为气压的关系隐隐作痛。本尼不禁望向窗外大片白色迷雾，此刻大概离陆地有几万英尺，他的内心一片茫然。
向来要描述眼睁睁目睹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是极其困难的，哪怕等他最终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戏。他无法忘记安德鲁顶着阳光看着他微笑的眼神，安德鲁无疑是聪明的，这一点和莫里亚蒂很像——一边用握手来转移注意力，一边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枪。一枪毙命，毫不迟疑。甚至就连地上的血浆也毫无破绽。当然，本尼不是夏洛克，当他亲眼目睹安德鲁“自尽”时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无比害怕，大口喘息着，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导演喊卡他才意识到他入戏太深，他还在片场，无数镜头从各种角度对准着他。
本尼想起这场戏剧本上似乎并不是这么写的，转头想去问安德鲁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几乎是一瞬间道具组化妆组的人突然围上来，为他整理服装补妆发，而等众人散去，他再想去寻找安德鲁时，片场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只留下地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恭喜安德鲁杀青啦！！！他本人还有事要忙所以提前走了，这是他请客大家的，人人有份哦！”一个工作人员提着一大袋子咖啡和蛋糕进来，把东西分发到每个人手上。
本尼觉得有些奇怪，按照安德鲁的性格，就算他们之间再有误会也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于是他想了想，迅速穿上一件连帽衫戴上帽子，悄悄尾随那个工作人员来到道具间，躲在不显眼的位置打算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果然，来的人是马丁，他们之间说了几句话马丁便甩给了对方一张大额面钞。
“谁在那里偷听？出来吧。”马丁的声音冷冷的。
“是我。为什么要撒谎骗人说安德鲁有事提前走了。”本尼选择开门见山。
“但他的确离开片场了不是吗？”
“你可不会那么好心帮他感谢剧组人员。”
“的确。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下一季开拍的时候你反正还会见到他的。”马丁耸了耸肩。
本尼一激灵，一下子反应过来，“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对不对？”
“你既然心里有了答案何必又问我呢？”
“你们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
“不管达成了什么协议，都是他自愿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问马克和莫法特。”马丁的神色平静。
然后本尼就从马克和莫法特那里得知了他们是如何默许安德鲁在不通知本尼的情况下修改剧本这件事。他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安德鲁为什么要这么做，怒气冲冲闯进安德鲁的化妆间。里面早已是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剩，唯有一张字条贴在安德鲁的桌子上。
“You are as blind as Sherlock. (你和夏洛克一样迟钝）”
马克和莫法特都清楚地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本尼发火。他表现愤怒的方式不是大喊大叫，而是沉默着拿起就近的东西向墙上用力砸去。那一年，监视屏的玻璃和咖啡杯碎了一地。
拍完最后一场戏后，大家一言不发地解散了。
马克拿出朋友的身份强制把本尼送到了我的心理咨询工作室，这是故事的起始。
在我和康伯巴奇先生的交流中他反复提到一个词——窒息。他这一年以来总是在半夜里反复被噩梦所惊醒，安德鲁举枪自尽的一幕总是反复上演，如同梦魇一般。而从我一个心理咨询师的专业角度来看，康伯巴奇先生的病因不光落在他的感情上，和他的工作事业也分不开干系。在拍摄《神探夏洛克》之前他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演员，然而一夜之间忽然年少成名，使得他被流量裹挟，被利益绑架，会不适应也实属正常。他需要一个契机能够让他跳脱出来，看淡名利才能放下他心里的重负。所以，我给他开出的疗方是，离开是非之地，去一个和西方世界的一切无关的国家，看看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于是，一个月后，他孤身一人只背上了一只双肩包踏上了去往印度的旅途。
本尼初到印度，几乎是有半个月的时间在集市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甩掉大侦探的偶像包袱，他的头发和胡子一天比一天长，就好像一个真正的乞丐一样。他终于可以回到从前普通人的生活，这里就好像一个平行世界，没有人会在大街上认出他问他要签名。妇女们在河边用最传统的方式洗衣服，远处传来叫卖声，牛群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经过。这太新奇了，没有一个西方国家会这样运转社会。
他有时会在街边买一份咖喱角和印度奶茶，在离河不远的地方铺上一层报纸，然后席地而坐，面无表情地大口咀嚼着食物。他看着哀悼者抬着死去的人撕心裂肺地哭丧到河边，点燃火把将尸体焚烧。刺鼻呛人的烟味在空气中弥漫，仿佛逝者的灰烬已经变成了这世间的万物。
“他已经往生了。”本尼突然这样想。
我死后有谁会为我哀悼？
莫里亚蒂这样的人死后还会有人记得他？
圣巴兹医院楼顶那场对峙虽然只是一场戏，却变成了假戏真做，莫里亚蒂带走了福尔摩斯的灵魂，独留下行尸走肉的空壳本尼。
他故意把自己置于险境，无视自身严重的高原反应独自上山探险，结果在山上迷了路。背包里只有一条围巾和一片奶酪。当时他肺部严重积水，几乎要死在这片荒芜人烟的地方。还记得他一路颤抖着，蹒跚着下山，路上繁星满天分外耀眼，而他却已看不清，恍惚中他居然看见电闪雷鸣，一道道闪电划破寂静夜空，大雨倾盆而下，打在他的脸颊上向下滚落，他无法分辨究竟是雨还是泪。他好似疯了一般对着天空仰天长笑，张开双臂不知道在挥舞些什么。
“You are as blind as Sherlock.”
是啊，就像夏洛克那样，莫里亚蒂早已把提示都摆在他眼前而他却忽视了。
最初在他们刚刚相识一起研读剧本的时候他就早已经知道答案。
最终谜题，安德鲁本应畏惧阳光的瞳孔却在看向他时放大了。就好像艾琳·爱德勒主动将夏洛克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一样，是一种自证。
本尼懊悔自己为何不能早点发现，如今一切已晚。
不知不觉间他终于回到大路上走下了山，如释重负之后再也没有体力支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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